《千秋雪》作者:路停雪 文案: 又名:做鬼也不放过你(划掉) 我苦苦痴恋一人,为他服毒自杀,成了鬼,才看到了那些我生前不知道的事…… HE,绝对是HE 内容标签: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桓栩 ┃ 配角:长宁辰远 ┃ 其它: 第1章 01      我死了。   或者说,我想我现在应该是死了的。   然而还是与我想的有些不同。   在我还活着,生无可恋的那会儿,还认真的思考并同人讨论过,死了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样。   我当时说,魂飞魄散最好,我可不想再入六道轮回再受罪,对,活着就是受罪。   可是我,现在正变成了个半透明的东西,在空中飘啊飘,飘啊飘。  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尸体到哪里去了,有没有人管。   不过我想,应该是没人管的吧。   有人发发善心给埋了当然最好,曝尸荒野我也没办法,尸骨无存也就那样吧。   反正我现在,挺后悔的。   变成个飘来飘去的东西继续被困在这世间,真的是比我预想过的任何一种结局都差。   你说我好不容易四大皆空放弃一切,也终于有勇气给自己来那么一下了,结果却得了这么个结局。   也是怪惨的。   我从小就怕疼,哪怕是被烛火灼了一下,都会扁着嘴委屈上半天。   那时候长宁就坐在我对面,看着我这个样子,便会笑笑,拉过我的手帮我吹。   他微微低下头,我只能看到他浓而长的眼睫,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。   苏宛会吵着要长宁哥哥也给他吹吹,辰远则撇撇嘴把头扭到一边。   你看我就算是死了,也都忘不了这段时光。   那时候我们四个都年少,同窗读书。长宁最稳重,学问也最好,每每都让夫子赞叹“此子相才也。”   苏宛最小,古灵精怪,悟性奇高。   辰远同我们三个一向不大合得来,每每我闹着要玩的时候,苏宛会兴高采烈的起哄跟着闹,长宁则是摇头笑笑,最后还会帮着收拾烂摊子,辰远总是别扭的那个,坐在一旁自己读书,看都不看我们一眼。   反正大家都知道,我是最不成器的那个。   那次窗外的梅花开了,沾着雪,我读了点话本,非要附庸风雅,拉着长宁同我收集那花间雪,埋在树下,等着来年煮茶。   后来柳条抽芽,嫩绿的惹人怜,偏我是个暴殄天物的玩意,折了不少来编柳条冠,七扭八歪不忍直视,还非得给他们三个一人带一个。   苏宛玩的开心,长宁笑了笑把他自己的那顶顺直了,辰远却直接黑了脸,只是不知道如何处置,便让他拿出了门,想来最后也是被他扔到哪里去了。   春去秋来,寒过暑往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看遍,有临窗联句,有曲水赋诗,也曾秉烛夜游,棋子落灯花,也有夏夜玉笛折柳,不识少年愁。   那时我年少懵懂,只觉得时光过得太慢,一天天盼着长大。   后来长宁走了,然后是辰远,最后苏宛也中了榜点了翰林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,原来一切早就不同了。   可惜我这人,一辈子活的糊里糊涂,死了之后才了悟。    第2章 02      左右是闲着无事,我便在京城街头飘着。   想想也有些难过,好歹我不大不小也是个郡王爷,这么不声不响的消失了,京城里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。   春风如意楼的花魁娘子依然千金一面难见,城门口那家古玩店的老板还是喜欢骗人,替人写信的秀才,卖包子的小贩,冰糖葫芦面人摊,一切都恍若昨日。   我不由得就在想,不知弄堂里面的那家小馄饨,还开不开。   毕竟那家店藏得太深,也就只有我这种平时闲着无事,整日游荡街头,将纨绔二字发挥到极致的人,才会时不时跑过去。   当然,拉着长宁一起。   长宁几乎没怎么变,自我进京后,朝堂上再见到他时,他已经任了御史,一身官服也掩不住的清贵高华,当真便是“芝兰玉树”。   长宁从来都不会拒绝,虽然他明明手头有一堆事要处理,但还是会带着淡淡的笑意,由着我胡来。   只是我从小到大,任性惯了,从没有人告诉我,其实大部分时候,他们都是不愿意的。   一向是我强求别人,从没问过别人心里怎么想。   所以我才会孤零零一个人去死,死后也无人问津。    第3章 03      我飘着飘着,就飘到了长宁家里。  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你看看我,有多悲催。   我死分明就是自暴自弃,为了逃避,偏偏现在变成了鬼魂,都躲不开长宁新婚。   礼部侍郎长宁和当朝宰相的千金,郎才女貌天作之合。宾客盈门喜气洋洋,在场之人无不交口称赞这是多好的一桩姻缘。   除了我这个妒忌又无胆的小人,躲在一旁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。   长宁今天真的好看,他长得偏单薄了些,平时穿着又多以素色为主,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染尘俗。   他就是我心里那高岭之花,可远观不可亵玩。   可我桓栩这一生,最大的痴心妄想,便想是着有朝一日能将花折在手里。   今日长宁大喜,吉服的大红色一衬,分明映得青年十分容色,风华灼灼。   我躲在一边,心里不知是喜是悲。   想不到自己也有机会见到这般的长宁,同时,也让我彻底断了念想。   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,送入洞房。   可惜做了鬼,便不能喝酒了。    第4章 04      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   我之前被人嘲笑,身为大儒弟子,几个同窗都才高八斗,唯独我,文不成武不就,吟诗作赋也往往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。   我一次醉酒后拉着长宁,恨恨道:“那些文人酸儒,总把文章挂在嘴边,仿佛只要文章写得好,就算这人再怎么十恶不赦,也会得人同情。”   长宁依然是那副温和的模样,淡淡道:“阿栩,你醉了。”   我当时牛脾气上来,也不管不顾了,拉着长宁就说个没完,最后豪气随着酒液一起上头,道:“诗词,小道尔,我辈大丈夫当以身报国,方不负圣人教诲。”   后来长宁再也不准我喝酒超过一壶。   因着这些缘故,我便对诗词嗤之以鼻,对那些吟风弄月之人无比痛恨。   而今天我却无端想起这两句诗,才明白我以前是多么的年少无知。   越这么想,越发痛恨自己不争气,活着的时候成天绕着长宁转,眼里除了他根本容不下别人。因着要在长宁面前逞能而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,要不是我那皇帝堂兄人还算大度,御史台堆积如山的弹劾本子也足够让我丢了爵位好好反省了。   这么一来,还真是对不起我那皇帝堂兄。   只是我,生前心里眼里只有长宁一个,死了也是这个德行。   我现在成了孤魂野鬼,可没法再死一次。   真遗憾。 第5章 05      像我这种,胆子小到听说长宁订亲都会自杀的人,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喜堂多留的。   更何况我身上阴气极重,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里,冲撞了谁,可就不好了。   这么想着,我就一路飘了出去。   回自己的郡王府?还是算了,为了时不时邀请长宁过府一叙,我那里的装饰摆设尽是按着长宁的喜好来的。睹物思情最是伤人,鬼也不例外。   这样一来,我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   你看我生前是个受宠的郡王爷,每日呼朋引伴潇洒肆意好不快活,可是我今夜流浪街头,除了自己家和长宁家,竟想不出该去哪。   也是我生前造的孽,活该便有此报。   在街头晃了一圈又一圈,眼见着要到了宵禁时分,就连最繁华热闹的十里长街都人流散去,华灯将熄。   我正自怜自伤思量间,忽然瞧着一个人影,甚是熟悉。   飘过去一看,还真是老熟人,辰远。   辰远一直跟我不对付,说起话来也没好气。   好像自他科举授官之后,每次见到我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,总是嫌我行止不端,丢了夫子和朝廷的脸面。   话不投机半句多,我跟辰远好像就没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上过五句话。   你看活着的时候,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,而变成了鬼,朋友见不得,有家回不得,此时却只能跟着他。   可悲,可悲。   我活着的时候窝囊,死了也是个窝囊鬼。   只是我心下也是起疑,按讲辰远和长宁并无交恶,两人同窗同朝,长宁断没有大喜之日不送帖子给辰远的道理。   而辰远这人,要我说,就是个特别“端着”的人,总是一副正经的表情,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人是圣人一般。   这人让我这种胸无大志的小人甚是自惭形秽,还是长宁好。   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   想到这我居然觉得有点鼻酸,可惜鬼不能流泪。   无论是长宁给辰远喜帖,还是辰远收到了却不想去,都足以令我好奇心起,想一探究竟。   更何况,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辰远在外面喝醉。   却不知为了什么,又为了谁。    第6章 06      我一路跟着辰远,飘啊飘啊的到了他的住处。  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辰远家里来,忍不住就左顾右盼打量个没完。   真……简陋。   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个四品官,家里空空荡荡的,像什么样子。   我忙着感叹,就不免慢了些,眼见着辰远关了门,那门便朝着我脸打了过来。   我心道不好赶紧闭上眼,结果……   我就这么穿过去了。   我本以为辰远回家差不多就要直接睡了,却等他点了灯才看清,他竟是来了书房。   我心说你看看人家不愧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,寻常人喝多了耍酒疯,辰远喝多了来读书。   人比人,气死人。   我看清了他书房的布置,又不知说什么好了。   之前长宁搬了新府邸,我死皮赖脸定要做第一个参观书房之人,长宁拗不过我,只好带我进去。   就连我这等不学无术之人,见了长宁的书房,也不由得心生敬意。   红木书桌,青玉镇纸,冻石砚台,书桌旁一应笔洗俱全,架上书册竹简金石满目琳琅,而长宁就立于其中,诗书文华,令我自惭形秽。   想想自己的书房,《论语》的封皮下分明是一本《莺莺传》,《周易》下藏着《古今传奇》……   从此再邀长宁到我家来,书房我是定然不许他进的。   辰远同我俩又是不同,原本看了他这简朴的宅邸,我就对他的书房没有多大期望,只是见了这般干净整洁到近乎空无一物的样子,还是觉得失望。   像我前一阵子看得痴迷的话本里写的“直如雪洞一般”。   说起来也是遗憾,我死的时候,那话本尚未写完,这下子,是看不到结局了。   有我大肆打量内心品评的功夫,辰远已经磨开了墨,正坐在书案前,运笔如飞。   我也是好奇,就飘过去看。   辰远的字我是见过的,一向方方正正,法度森严,内有铁骨。   这番他看来是真的醉了,纸上龙飞凤舞,字字意态潇洒,竟似要破纸而出。  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扼腕而叹,若是他平时写字也如这般,城里的古玩店里怕是就要挂上他的字幅了。   看他写来写去,竟反复写的都是李商隐的那首《锦瑟》。   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   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   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   此情可待成追忆?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   我心下戚戚,一会儿同情自己,一会儿同情辰远。   可不是怎的?   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   辰远也好,我也好,无非都是痴心入迷,直到曲终人散,方知唯有自己一人看不穿。   只是辰远这诗,写给谁?   我心里浮现一个可怕的想法,正要去看辰远,却见他伏在书案上,竟是睡着了。    第7章 07      《锦瑟》这首诗,我们四个人,都不陌生。   那日休沐,苏宛买了本《李义山集》,便兴致勃勃地拿来给我们看。   读到《锦瑟》这篇时,我们四人虽都是一知半解,却也被它文辞绮丽,情思缠绵所感,喜爱不胜。   当时苏宛问道:“这琴明明是二十五弦,为何又做‘五十弦’?”   辰远道:“许是取古琴五十弦?”   当时长宁没说话,等另外两人都走了,我叫住长宁问他是怎么想的。   长宁笑了笑,同我一起,一人取了一张琴。   窗外晚霞漫天,花树交映。长宁同我相对而坐,两张琴贴在一起,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脸,仿佛彼此之间呼吸交缠。   当时香炉里点了两钱银木香,我还记得那幽深和暖的味道。  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。   两人对坐合奏,故为五十弦。    第8章 08      你别看我这么挖苦辰远,我内心里还是很敬佩他的。   比如说第二天一早,人家准时醒来,洗漱过后整整衣衫,就去上朝了。   若换做是我,必然是要编出一通理由告假在家休养的。   我跟着他飘啊飘啊,飘到了紫禁城。   刚到正门,我就觉得全身疼痛不堪,越往里走,越是痛得厉害。   天子威严,神鬼辟易。   偏我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,既然起了兴致,便是无论如何都要跟到底的。   我忍着让我想要去投胎的痛,飘到了议事堂。   好在今日不过小朝会,要真是去了乾清宫,只怕本鬼会痛晕在那。   辰远每次来的都是不早不晚,刚好够与同僚寒暄两句,便就上朝了。   我躲在柱子后面,看着我那皇帝堂兄坐到龙椅上。   半个月不见,他看上去竟比以前更加憔悴,想来忧心事又多了不少。   我这皇帝堂兄,真的是个好皇帝。勤政爱民,广开言路,虚心纳谏,对待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也是宽和仁厚。   只可惜,他没遇上个好时候。   立国三百年,如今世家大族把持权柄,沆瀣一气,说是随时改朝换代,都不意外。   他前面那两任皇帝,早早看清了形势,也乐得“无为而治”,只要自己日子逍遥快活。   偏生我这个皇帝堂兄是个不认命的,自登位以来励精图治,这十数年间,朝堂宫中,刀光剑影不知见了多少,不仅没让他放弃,反而更加大刀阔斧地改革。   从执拗这一点上看,我跟我堂兄真的不愧是一家人。   我现今终于算是有了点良心,知道该体恤一下堂兄,便仔仔细细地观察起了这朝堂中的官员。   不看倒好,一看,真的让我老脸一红。   这朝堂上统共空出三个位置,不是别人,正是:宰相、礼部侍郎长宁,还有在下我。   长宁新婚燕尔,断没有让人前一晚成亲,第二天照常上朝的道理,而宰相嫁女,今日不上朝理所应当,只是在下……   听着那一连串的弹劾本郡王爷无故不朝半个月,我都觉得自己真的是那个不守礼法、目无朝廷恐有不臣之心的诚郡王了。   上方皇帝堂兄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,我心里也觉得颇对不起他,你看我,自己偷偷摸摸找了个地方死了,也没交代给什么人,也没留下什么遗书,我自己图清净,给生者添了多少麻烦。   只是……   我看向辰远,他隶属督查院,平时看我不顺眼的时候就没少弹劾我,这次居然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我那空位,没有开口。   奇哉怪也,奇哉怪也。   我飘过去想看一看究竟,身体却先一步支撑不住了。   意识再次消失之前,我听见上首的皇帝堂兄砸了一个茶杯,道:“……再敢弹劾诚郡王不朝者,杀无赦。”   我想,倒也还不错,多少死了之后还能知道,有个人全心全意信任你。    第9章 09     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,外面乱糟糟一片,闹得很。   眼前白幡纸钱乱飞,周围和尚尼姑诵经声吵个不停,一群人身着素衣,或真或假地哭闹不休。   抬头一看:“诚郡王桓栩之灵。”   我心里一阵欣慰:到底也是有人找到了我的尸骨,这下也算是尘埃落定,不用让旁人再悬心,我这不成器的家伙是不是去谋反了。   飘在空中看着下面躺着的自己:仪容还算端正,一身金缕玉衣也是皇帝堂兄对我的莫大优待了,除了心下多少觉得古怪之外,实在挑不出错来。   皇帝堂兄精神不济,过来看了一眼就惨白着脸回宫了。   朝中大臣大部分跟我不太对付,他们嫌我浪荡无能,我嫌他们迂腐虚伪。   就说平时讨厌我讨厌成那个样子,在葬礼上还要装作伤心欲绝的忠臣来灵前哭的肝肠寸断,我都替他们累。   长宁呢?   我生前就对自己这个本事十分自得,那便是不论多乱的状况,都能一眼找到长宁。   长宁,长宁。   我小的时候,父亲早逝,母亲便管我管的极严。难得有机会上街,我贪玩看西街耍把式的,一路跟着走,结果等到人家收摊,才发现自己竟跟长宁走丢了。   那会儿我虽然年纪不大,也知道男子汉哭鼻子是件丢脸的事。我一边装作镇定的样子,一边左顾右盼找着长宁。   长宁,长宁,我数一百个数,找不到你我可就再也不理你了。   然后我回过头,一眼看见他。   人群如潮水一般经过我身侧,长宁却只静静地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,后面背着一卷画,右手拎着我最爱吃的解语斋金丝芙蓉糕,对着我笑。   想到这我还特意去灵前看了一眼。   桂花酒,四合酥,梅子糖,素云锦米糕,雪花椰丝卷……桩桩件件,都是上了心的。   只是不见芙蓉糕。   也不见长宁。    第10章 10      我小的时候,一手带我长大的嬷嬷就喜欢给我将那些神奇志怪的故事。   我听故事里说过各种鬼,因为死因有伤天和,所以不能入地府,下六道轮回,只能在这阳间苦熬,直到下一个人同样的死法替了自己,才能转世。   那会儿我缩在被子里,听嬷嬷讲那溺死的红衣新娘,讲舌头伸出老长的吊死鬼,讲那因墙头一眼而入了迷,被美女蛇吸光了阳气的书生。   种种原因,最不能原谅的,便是自杀之人。   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   我原本还没当回事,如今才明白。   我收到长宁的婚帖时,只觉世间痛无过于此者,万念俱灰下服毒自尽。   我本是个最怕痛的人,却生生选了最痛的死法。   当时图了名字好听,选了这“芙蓉面”。   发作起来如烈火焚心蚁啮身骨,最后七窍流血死不瞑目。   那时候我还有闲心想,果然色是刮骨钢刀,古人诚不我欺。   待得醒来,却正好赶上长宁的婚礼,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,我想大概这就是现世报,同这一比,“芙蓉面”真真是轻若春风拂面。   直到今天,在我自己的葬礼上,我才知道,原来真正厉害的惩罚,都留在后面。   纵然我桓栩尚有几分自知之明,却也不晓得你厌我至斯,竟都不愿送我最后一程。   也罢,也罢。   往下看去,辰远脸上没什么表情,却哭红了眼,苏宛则直接趴在那,变成了个小泪人儿。   还好,还好,我为人尚不至于那么失败。    第11章 11   我之前同春风如意楼的婵娟姑娘闲谈时,她跟我说,这边的日子当真不是人过的,待得有一日她受不了了,不如便投了江,来世还能清白做人。   我当时一边喝着酒,一边说:“你能舍下你那十三层百宝箱,我便信你。”   婵娟横了我一眼,“你可曾听过‘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?’”   我抚掌大笑,道:“也罢也罢,那你且跳你的江,只是临死前留下一份遗嘱,将那宝箱遗赠给我,小王感激不尽。”   婵娟却突然静了下来,眼神幽远看着花棱窗外,道:“你不懂,人真的一心求死的时候,反而不会有那些絮絮叨叨半天说不完的遗言。”   我当时不信,婵娟也不肯说了,只是让我喝酒。   半个月后,春风如意楼给我送来了那十三层百宝箱。   于情,我同婵娟相交莫逆,别误会,虽然我占了那个“入幕之宾”的名头,跟婵娟一起时可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,我虽然不是什么圣人,但有了那如心间皎皎明月的长宁,我整个人也被月光照得高尚了许多。   于理,婵娟早就将后事交代给了我,只是我当时糊涂,没听出弦外之音。如今箱子送上了门,才后悔莫及。   我将她骨灰寻了一处尼姑庵供奉着,青灯古佛常伴,与那负心人再无牵扯,想来也是她心中所愿。   我寻死那会儿,想着我都要死了,总该留点遗言。   结果提起笔的时候,才明白婵娟所言不虚。   我活着统共就是为了长宁一人,既然对他无话可说,便也于这世间无可交代。   不过现在想想,也挺好的。   我没有后嗣,没留遗言,偌大的郡王府,最后都归了皇帝堂哥的内库,也算是我这个不肖兄弟,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了。   我躺进棺材里,闭上眼,等他们将我送到我该去的地方。    第12章 12   皇帝堂兄对我真的也是没的说,丧仪按亲王礼办,还给我挑了个风水极好的地方,还就是皇城附近的南明山。   皇室的墓室老早就开始修,一般死后就能直接入住,只是我这人不按常理出牌,正当壮年身体无恙时,便一杯毒酒送了自己的性命。   只是苦了那些连夜破土赶工的工匠们,毕竟无论是从岁数,还是地位,我的墓室在我生前,都还没开始规划。   按那道士的话说,便是“先委屈诚郡王一阵”,在旁边挖了座小坟,立了个石碑,暂时埋在那,等我的墓室三年五年后建好,再移进去,入土为安。   我自己倒无所谓,也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,死都死了,住在哪,有什么关系。   不过,有了棺材有了墓地,我竟也觉得像是有了家。   平时出门溜达溜达,偶尔遇上别的鬼,打个招呼闲聊两句,晚上还要回自己的楠木大棺里躺着才安心。   别的鬼都很服我,原因无他,一是我是这里面生前地位最高的鬼,二是我是他们里最有钱的。   皇帝堂哥给我烧了不少纸钱元宝,让我在阴间也过得甚是阔绰,更别提那些工匠每天动工前都要来我坟前上供,每天新鲜水果美味小吃,让其他鬼都羡慕的不得了。   那场葬礼后,我也不爱往京城里跑了,就怕见到熟人,徒惹伤心。   长恨人心不如水,等闲平地起波澜。   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   我这一天溜达得挺远,回来的时候便晚了些。   按讲我每天有两顿饭,早上动工时一顿,中午他们休息时一顿。   我做鬼的时候反倒守规矩多了,过午不食。   只是我今晚溜达回来的时候,分明多了两份夜宵。   六色如意蜜饯,以及……   金丝芙蓉糕。   我本以为到了这份上,我就能心如止水,无动于衷。   咬了一口,那熟悉的味道传过来,我就忍不住。   有点想哭。    第13章 13      “桓栩……”   “嗯。”我咬着芙蓉糕,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。之后才想起,这附近只有我一个鬼,哪来的声音。   如果是人,这么晚,在这荒郊野外坟地里做什么。   想到这我后颈汗毛根根竖起,心里也直发毛,怕的不行。   你看我,活着的时候怕鬼,做了鬼的时候怕人。   “桓栩。”   我按着那个声音的方位,贴着我的坟包,一点点绕过去看。   怎么又是你辰远?   活着的时候我避之唯恐不及,怎么死了之后一次两次的,都跟你搅在一起。   还堂而皇之地靠在我的坟包上躺着,也不怕忌讳。   我飘到他身旁坐着,不管怎么说,也是第一个来给我上坟的人,我还是要客气一点,听听他想要说什么。   “桓栩,我是真的羡慕你。”   他这话一出口,我嘴里的芙蓉糕都快掉下来。   羡慕我,你怕不是失了智。   “你看你,从小就这样,想干什么就直接嚷嚷着去做,这下更是厉害,干脆不管不顾地寻了死,反而得了解脱。”   我坐在一旁,虽明知他听不到,但还是答道:   “辰远,你真是太抬举我了,你可知道我收到婚帖后,整整哭了两天,哭到最后呆坐在那里,眼泪都流不出来。”   “桓栩,我若是能有你一半潇洒,现今也不会……”   辰远喝了一口酒,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   “潇洒?”我失笑,“你可知道我为何是服毒自尽的?那会儿我拿着把刀,可割腕也好自刎也罢,我都下不去手;悬梁又怕死相难看,投海担心葬身鱼吻……思来想去,竟只剩下服毒这条路。”   辰远自然是听不到我说什么,只见他脸上流下两道清泪,又低声咕哝了几句。   我站起来,拍了拍他的肩,道:“情之一物,最是害人。辰远你看开点吧。”   想想也是难过,看他平日最是守礼自持,竟也有这么一天,素日的斯文全都不要了,满身酒气尘土,嘴里念念有词。   我将耳朵凑过去,勉强听清他说的。   “冉冉”   冉冉?   那是谁?   我无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,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。不过,这也不能怪我,自从死了之后,以前的事都记不大清了。   长宁除外。 第14章 14     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   梦里是个雪天,茫茫空色下碎琼乱玉漫天飞舞,我们四人都长在南方,少见如此大雪,不由得兴奋地跑出去嬉笑打闹,就连一向对我的主意嗤之以鼻的辰远都加了进来。   在梦的最后,我看见长宁站在回廊下,用他那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看着我。   只是我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。   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,说长宁你不要走,你不要走好吗。   长宁用他那疏离而悲伤的眼光看着我,没说话。   我哭着扑上去抱他,却只抱了满怀的风雪。   我喊着他的名字醒过来,却意外地看到了火光满天。   南明山位于京郊,离天子大营不远,如此情况,显然是出了大事。   我赶紧往火光最盛的那边跑,路上还抓了几个鬼,问他们可知道那边情况。   他们一个个比我还着急,都道小王爷您可快去,晚了只怕大事不好。   我见他们神情惶急,却又都语焉不详,心里更是慌乱,只能拼了命地往那个方向赶。   我来迟一步。   火光如阳刀剑如林照得长夜如昼,随处可见的断肢残骸同血腥味一起令人作呕,从服饰上来判断,天子兵营、羽林卫、金吾卫、西山君……京城精锐,竟尽数卷了进来。   在人群中我仔细辨认,看到了那一抹天子明黄。   我急忙飘过去,看到我皇帝堂兄被亲信侍卫保护的严密周到,长舒了一口气。   我顺着皇帝堂兄的眼光看过去。   然后我看到他。   我的长宁就躺在地上,半身白衣都被染得通红,胸口处插着一柄长剑,伤口处的鲜血还在不停地流,周围几个老太医都在摇头。  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长宁的身边,看他对着辰远贴过来的耳朵,低声说了个怀月庵。   然后辰远难以置信地盯着他,接着泪如泉涌,泣不成声。   长宁微微一笑,转过头不再看他。   我凑到长宁身边,想要抱他,只是我的手穿过他的身体,什么都没抓住。   他身上的血像是火一样在烤着我,而我只想抱住他,在他耳边一次次地重复着他的名字。   长宁,长宁。   “阿栩……”   我猛地抬头,看向长宁,我在想是不是我听错了。   “阿栩……对不起。”   我愣住,紧紧盯着他的脸。   他苍白的脸上沾了血,被火把一照,竟然异常的妖艳,而原本涣散的目光像是找到了一个焦点一般,看向我。   他在看我。   “长宁……你看得到我的,是吗?”我颤抖着问。   “阿栩……”他的声音很轻很轻,像雪花一样飘在空中,“对不起。”   他伸出手,想要去摸我的脸。   我从没有如此后悔过自己就这么死了,现今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宁的手穿过我的脸,看到我从未见过的他懊丧的目光。   他眯起眼,眼里的情绪太满,烫得我心痛。   “阿栩,此心一如中秋月明。”   我看着他闭上眼。   雪化了。 第15章 15      在长宁终于从翰林院熬出头,外放为官时,我去找了我那皇帝堂兄,软磨硬泡,要他把长宁安排到金陵。   然后又死皮赖脸求了这钦差大臣的差使,美滋滋地跟着长宁一路南下。   金陵本为国朝旧都,纸醉金迷的繁华同诗词曲赋的斯文层层交融,才子佳人,英雄侠客,志怪传说我从小就看了无数,一直磨着长宁同往,今日总算得偿所愿。   我们来的时候正好,过了半月,便是八月十五,中秋月圆。   长宁没有家眷,我则满心想当长宁的家眷。于是干脆早早备下一切,只等那十里秦淮两岸灯笼一起,便拉上长宁一起泛舟赏月。   天公作美,月色温柔,虽然相伴的只是我这俗人,长宁的兴致依然不错。我看他坐在船头,桂花酒,夜光杯,就着天上明月水中星河,轻吟长歌间笔下生花,不一会儿,就醉了。   我虽然一肚子痴念,却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小人,看着长宁躺在我身侧,竟然慌了神。   那时候他脸上微微泛着红,唇间沾着酒液滟滟生光,我鬼迷心窍,便伸手过去,轻轻抹了一下。   长宁皱了皱眉,嘴唇微动,像是说了些什么。   我缩着脖子,向四周看了一眼,旁边驶过的船内丝竹管乐欢声笑语,歌舞升平好不热闹。我想着左右无人,今夜正是天赐良机,脑子一昏,便低下头去,吻上了我肖想过无数次的人。   这般偷香窃玉的勾当我竟还是第一回做,脑中一边是胆怯一边是贪婪,两者搅在一起,便烧的我鼻血直流。   第二天早上长宁一如往日跟我寒暄时,偶然提起自己衣襟上不知何故沾了些血时,我立刻老脸通红,赶紧跑回府邸给皇帝堂兄写奏折,让他速速召我回京。   我一直将这段记忆封在我脑海里,长夜漫漫衾寒如铁无心入眠时,便躲在被窝里反反复复地想,一边想,一边捂着脸傻笑,直到东方既白。   我原以为这秘密是被我带进了棺材,却不想原来长宁都知道。   几个侍卫过来,抬走长宁的尸体,我拼了命地往上扑。   求求你们……   把长宁还给我。   他们听不到我的喊叫,看不到我满身狼狈地往前爬。   身上又传来一阵一阵的痛,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,我低下头,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上,那些沾了长宁的血的地方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。   我忽然想起很多无关的小事。   燕子低穿绿柳间,海棠初作胭脂色,螃蟹佐酒赏菊花,梅华雪月闲煮茶。   四季轮回,年复一年,景非旧时景,人是从前人。    第16章 16   折腾了三个多月,总算是将这大宅子收拾到算是能住人了。   买的时候,中人跟我将这宅子吹得天花乱坠,说这是前朝一位郡王爷的旧居,风水是极好的,里面的陈设也都是别具一格,颇具匠心。   他絮絮叨叨讲个没完,我也无心去听,看着宅子大小合适价格不贵,里面那梅园又对了我的眼缘,便直接买了下来。   等拿了房契,真正动工时候才发现,这里着实是破败许久,之后一连换了几任主人也都不上心,原本的繁华富贵气象如今也被消磨的分毫不剩。   也罢,也罢,左右是要久住,便好好拾掇一下。   我这人原本就好附庸风雅,号称“盛世无双”的前朝心存向往,发现这宅子正是那时期的风格,左右不缺钱,便干脆让人完完整整复原。   想起之前整修梅园时,花匠从一处梅树下挖出了一个小坛子给我,便找了出来。   打开上面的纸封,竟是一封信,泛黄信纸上字迹歪歪扭扭,看起来像是个孩子的手笔。   “泰和五年十二月,集梅花雪得此一坛,以待来年共聚煮茶。”   下面提了个落款,仔细看来,却是“栩”。   这便有趣了,那中人有可能说的竟是实话,这房子的原主竟是个前朝泰和年间的郡王爷。   我一时好奇,便真用那坛雪水煮了茶,寻来了一卷前朝史书,细细地寻那王爷。   “好茶。”   我抬头一看,却见隔壁回廊下,正站着一个青衫男子。   因有那梅树遮挡,我看不大清他的面容,但观其气质绝佳,内心不免就起了亲近之意,便道:“既爱这茶,阁下何不过府一叙。”   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那人笑道。   我瞧着那一袭青衫于繁盛梅枝间淡的像要融进簌簌落雪里,待到过来时,身上都沾上了一层冷香。   我同他讲了自己那坛雪水的来历,听得他连连赞叹,直道这是难得的机缘。待到看我正埋头苦读时,蹙眉道:   “泰和帝时,有诚郡王名栩,”我那邻居抿了一口茶,“受业于大儒孔素真,有同窗长宁、苏宛、辰远……唯栩不肖。”   我翻了翻书,道:“这诚郡王中毒死于泰和十五年九月,十月宰相孙幕起兵逼宫,被当时的泰和帝识破镇压,并借此诛灭世家大族,之后方有‘泰和中兴’。”   于这孙幕逼宫一案,世人皆耳熟能详,无非是宰相把持权柄多年,图谋不轨,泰和帝早有所觉,便派出心腹忠臣长宁装作投靠了宰相一党,甚至还娶了宰相的独生爱女,当时的京师第一才女孙冉,只是成亲不过半月,宰相叛乱被杀,孙冉也不知所踪。   只是关于这孙冉,毕竟是京师第一才女,红颜薄命,之后关于她的戏文话本也有无数,时至今日,都有诸多人相信,当时孙冉并没有死,而是更名换姓,逃过一劫。   “这孔素真门下四人,竟无一人能得善终。”我摇头道,“桓栩中毒而死,长宁于乱军中被误杀,辰远自请外放死于任上,苏宛卷入太子一案以身殉国。”   那人转着手中青瓷茶杯,浅碧色的水面立着一根茶梗,垂着眼道:“无非阴差阳错,造化弄人罢了。”   我觉着他话里有话,想要细问时,他放下茶盅,道天色已晚,家中有事便先行一步。   我寻了把油纸伞给他,他接过,走到檐下,撑开。   鬼使神差般,我叫住他,道:“说来也奇怪,虽是今日初见,我竟觉得像是同阁下相识许久了一般。”   他转过头,微微一笑。   天空中皎皎一轮满月,地上冰雪如玉明,他撑着伞朝我走回来。